五
“Osmazone.”
姐姐跟着我又念了一遍这个名词。我们瞒着马里安和尤利，终于找到了活报戏剧场老人设在大泥藤丛后的秘密书斋。
书斋的门用坚实的烤泥板做成，隐藏在西恩那千篇一律的赭色土岩壁背后。一株泥藤沿着人工布置的支架，从土壁的人孔钻进屋内，牢牢抵住了门背。姐姐纤细的手指摸到了门缝，我则掏出刀子，顺着门缝，割断了拴门的粗藤。
宝库展现在面前。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小房间，数百本雕金字体的硬皮书横七竖八地贴墙垒起。我走上前，吹走最上面一层的灰土，拿起第一本书。
漂亮的花体字勾勒出书名，是巴兹尔·瓦伦丁的《锑之凯旋战车》。姐姐拿起第二本——仍然是瓦伦丁所著的《12小钥匙》。雪莉姐姐皱起眉头。
“这些词我看不太懂。”
我点点头，警惕地望了望门外。
“我来学习吧，然后我把炼金术的诀窍告诉你，姐姐，我们一起来探讨能够稳定地把石头变成面包的魔法。”
姐姐微笑了起来。“这样大家就永远不用挨饿了。”
我们把积了尘的书籍小心搬下来，一本一本转移到盗贼团的小破屋里。很多书籍用薄薄的金皮装饰封面，书页遍布花体字母，但隐藏着更多学问的书籍往往是那些破烂不堪、字迹潦草的手抄本。
我在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神秘主义》末尾发现了一行小小的笔迹，提到了Osmazone——上面写着：“制作食物魔法石，步骤与矾（Vitriolum）相似，从你的内心寻找最让人兴奋的食物的踪迹，那就是哲人的黄金（ORO）。”
我知道矾是矿山取走矿石后剩下的水溶沉积物。白天里，等到姐姐带着盗贼团的两位年长者下到底层觅食，我就顺着隐秘的楼梯，到深坑中层的废矿区收集白矾。
矿井早已废弃。据说这里是西恩那建城的起点。人们来到这里采矿，却遇上了千年罕见的狂风，被迫在这里停留下来，将矿坑越挖越大，最终形成了城市。但现在废矿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收集的财富了。
皮洛士害怕黑魆魆的矿道，拖着鼻涕留在洞口望风。只有狄多，无言地跟在我的身后，身上背着挑选出来的几本记载着“矾”的炼金术书籍。
我们用油灯照亮。用地沟老鼠熬出来的灯油气味刺鼻，让人很不好受。狄多停了下来，扯下一片衣袖，将坑道的黑泥涂满布面，蒙在油灯上作为灯罩。
我注视着狄多，心里感到惊讶。这个小小的女孩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稳重机智的少女。狄多是外来人，拥有不见天日的西恩那底层居民所没有的小麦色皮肤，她的双眼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塞纳，我们在这里真的能找到矾吗？”
她问我。我摇摇头。
“矿井荒废太久了，积水也早就干涸了。也许找不到合适的混合物，也许我们能够从矿璧上刮一些矾粉下来。”
“有用吗？”
我犹豫了。
“不知道。书上说制作osmazone要参考制作矾的步骤……”
“可是，这些墙上的矾粉不是天然形成的吗？多数的矾只是矿物溶解在水里的残留物而已。如果只是溶解在水里的话，我们早就把osmazone泡在汤里很多次，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会有其他方法吗？”
我无言以对。狄多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连连朝着双手呵气。自从我们发现了魔法石，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冬日的严寒从上层慢慢渗透下来，我们坐着的坑道里凝结了一层冻霜。
“会有别的办法吗？”
狄多又重复了一遍。她把背上的书都放了下来，顺手打开了其中一本。
狄多认识的字不多，但不知为何，她总能正确地从这些艰深的学术书里区分出普通英文单词和拉丁单词。狄多皱着眉头，似乎书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看，塞纳。你爸爸的字迹里有两个拉丁词组，Vitriolum（矾）和Ab imo pectore（发自内心），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词——ORO。”
“亲爱的狄多，你发现了什么？”
狄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放下《自然哲学和神秘主义》，拿起另一本厚厚的大书。这本书用金箔封底，里面画满了华丽的插画，看上去并不是实用的炼金术秘籍。
“这是彼得乌斯·博努斯的《昂贵的珍宝》？它是用意大利语写成的，我们都读不懂。”
狄多摊开书，入神地盯着里面华丽夸张的插画。“但里面有画，还有这个字——”
她把插画里出现的花体字母指给我看：“——ORO。这是什么，塞纳？”
我凑过脑袋，博努斯的书中这个单词写在一个看上去像是国王的人身上。“我不知道，看这幅画的意思，国王应该就是象征着黄金吧。啊，这里有个图注，看来是我爸爸加上去的：‘ORO——L'oro，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中的金子，我们称之为光明，亦指要诀。这里国王指炼化黄金oro，即从秩序中提炼秩序（ORO）’。原来如此。”
“嗯，原来可以用外语来指代某个说不清楚的东西。那么我们所说的矾，会不会也是同样的道理呢？”狄多说道。
没错。如果炼金术的要诀都这样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恐怕早就流传于世了。
我们在矿井里一无所获，空着手回到了盗贼小屋。觅食的大孩子们已经回来了，这一天仍然没能造出食物，姐姐给我们一人喂了一口稀得跟镜子似的肉汤。
吃过晚饭，尤利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他是个手脚灵活的金发男孩，下巴尖尖，嘴边常带微笑，但此时尤利皱着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塞纳，凭什么是你呢？”
“什么？”我一下子没明白尤利的意思。转过头去，姐姐正抱着巨大的垃圾袋，吃力地将半个月来吃剩的骨头和树皮挪到倾斜街道的下方去。
尤利注视着姐姐的背影，他的眼睛同样灼灼发亮。
“为什么会是你呢？雪莉最关心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你呢？明明我们几个都是同样的，都是从饥寒交迫的家庭里被雪莉救出来的……你特别在哪里？”
“我并不觉得姐姐对我跟对大家有什么不一样。”我嘟哝了一句。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你有一双可恶的绿眼睛，这双眼睛大概见识过贵族祖先家的奢侈生活吧。雪莉喜欢想象这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警告你，西恩那的社会底层非常危险，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会让大家堕入深渊……”
尤利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塞纳，别再让雪莉梦想那些食物炼金术了。做不到的，我们都不是魔术师。被你丢下的工作都压在雪莉的身上，她虽然努力，但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骗子手啊。盗贼团的收入比以前低了很多，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
我摇摇头。
“我会找到制造食物的方法的。相信我。”
“是吗？嘿嘿，我可一点都不相信。”尤利哼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我不会去劝说雪莉的，她根本听不进去。我原本以为你能帮我说服她，啊呸。”
“对不起，尤利，我觉得马上就能摸到诀窍了。”
“三个月前你也是这么说，那时候我还相信你。但是，呸，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凭自己的方法来拯救盗贼团了——哪怕要把你卖给宫相。”
我背心贴着泥壁，缓缓站了起来。“你要出卖我吗，尤利？”
“哼，如果出卖你能够让雪莉姐姐得到一些好处的话，你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做。可惜，现在的你连出卖的价值都没有。”
尤利转过身，没入泥屋的黑暗里。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威胁是真是假。
恍惚中，我顺着残余的几丝暮光走到屋外。远远的斜道上，姐姐已经走到了堆放公共垃圾的街角，转过身往回走去。她抬抬头，看见了我，高兴地挥了挥手：
“今天的上层又做了芜菁汤，你们闻到了吗？塞纳？马里安？”
我惊醒过来，转过头去。盗贼团里身材最魁梧、也是挨饿最厉害的马里安站在我身后，木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小小的雪莉姐姐。
过了足足一分钟，沉默寡言的马里安转过身。
“塞纳，知道吗，我，站在尤利这一边。”
如同巨石在泥沼里滚过的低沉嗓音在我耳边碾过。马里安弯下腰，消失在自己的屋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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